追尋張道一先生的治學之道
——訪東南大學藝術學院藝術人類學與社會學研究所所長方李莉
編者按:2021年11月19日,“張道一從教七十周年學術研討會”在歡迎來到公海7108線路舉辦。會議期間,中國藝術人類學學會會長、博士生導師、東南大學藝術學院特聘首席教授、藝術人類學與社會學研究所所長方李莉女士接受了本刊記者專訪。

問:您和張道一先生相識的機緣是什么?
答:我早年是在景德鎮陶瓷學院讀的碩士。一開始學習繪畫,后來到陶瓷學院學陶瓷,因而我的陶藝雕塑是跟繪畫結合的。在我讀碩期間,做了批創作,獲得了15個項獎。當時有人愿意出資幫我出畫冊,那個時候出畫冊很難,我覺得是好事。那么請誰來寫序呢?當時有人就把張道一老師介紹給我。張老師十分認真地為我撰寫了序言。這就是我和張道一老師的第一次相識。
問:您覺得張道一先生具有怎樣的人格魅力?
答:1993年我考上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史論系,在那里師從田自秉先生攻讀博士學位。當我把這一消息告訴張道一先生時,他非常高興。張道一先生曾于1956年赴北京,在剛剛成立不久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工藝美術研究所從事美術史論研究工作,期間得到了著名工藝美術家龐薰琹先生的悉心指導,并認識了同是搞工藝美術研究的田自秉先生。正因為他是田自秉先生的老朋友,對我也就越加關照了。
那個時候從景德鎮到北京沒有直達的火車。每次我都要到南京轉車,一般是上午10點就到南京了,但直到傍晚才有火車去北京。于是每一次到南京轉車我都要去張道一先生家去聆聽他的教誨,順便混中午飯吃。張道一先生晚上睡得晚,早上也起得晚,我每次到他家他都是剛起床,在吃早飯。吃完飯,我就跟他匯報我的學習情況,然后聆聽他的教誨。基本上是他在說,我在聽,他口才極佳,知識面也非常廣,一講就幾個小時,讓我受益匪淺。他對民間藝術非常重視,認為無論是繪畫、雕塑、建筑、工藝,還是宮廷美術、文人美術、宗教美術,都是在民間美術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或者吸收了民間藝術的營養,所以,民間美術是一切美術的母型。
問:張道一先生學術研究的旨趣是什么,您認為對您影響比較大的有哪些?
答:張老師的研究有兩個方面對我影響很大,一個是他談的造物論。我讀博士期間利用每一個假期去考察景德鎮民窯文化,就是受了他的影響。那個時期他非常關注藝術與造物的關系,于1989年在福建美術出版社出版了一本《造物的藝術論》的論文集,他的這一理論對我影響也非常大,我的博士論文寫的是《新工藝文化論——人類造物大趨勢》就是受了他的造物論的影響。
張老師還提了一個觀點,對我影響很大。他認為,所有的民間藝術是根部的藝術,是人類最早的文化,是人類的根部的文化。但是那個時候的我很困惑,我們跟國際接軌以后,走向了工業化,那我們的傳統文化怎么辦?我害怕大家會把它忘記,于是當時就開始做工匠的口述史。當年很多做陶瓷的工匠都是經歷過民國時期的老藝人。后來我在做工匠的口述史的時候,突然發現這些工匠雖然是我們家鄉的人,但事實上跟我并不在一個語境里邊,我們的經驗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盡管那個時候我還到陶瓷學院讀過書,也懂得陶瓷的術語,但是我的這套術語是學校正規教育的術語,是一套世界通用的術語。但工匠師傅們有自行的一套術語,那套術語跟我完全不一樣,所以我就發現我進入了一個“異文化”空間。張道一老師認為民間藝術最重要,所以我就選擇了記錄景德鎮的民窯的知識體系,因為我覺得這是更接近根部的一種文化。
我后來到北大去跟隨費孝通先生讀博士后其實也受張老師影響,因為張老師認為藝術應該是交叉學科,我們不能光看的藝術本身,他當時提出了藝術學科交叉體系。受他的影響,我覺得舊藝術觀念是談不清楚藝術的,也許人類學可以給我一套研究方法,研究范式,我就選擇了人類學作為研究切入點。學了人類學以后,他聽到消息后也挺高興的,非常鼓勵我。
問:張先生在您求學路上提供了很多指導。工作以后,跟張先生接觸的機會還多嗎?
答:我從北京大學博士后流動站出站后,便到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在這期間我與張道一先生還有過三次緣分。一次是1998年我和丈夫朱樂耕在景德鎮成立了一個民窯藝術研修院,我們當時收集了歷代景德鎮民窯瓷器,打算以那里為據點長期研究景德鎮民窯。我們召開過多次國內外的學術會議,我們曾請張道一先生來參會,并把當時對景德鎮古陶瓷頗有研究的曹建文老師介紹給了他,后來曹建文老師考上了張道一先生的博士,隨后張道一先生在景德鎮陶瓷學院的知名度大漲,又有幾位景德鎮陶瓷學院的老師去考張道一先生的博士。現在張道一先生為景德鎮陶瓷學院培養的幾位博士生都已成為該校的骨干,這里面也有我與張道一先生之間的緣分。
第二個緣分就是聯系學科授權單位事宜。當時張道一先生是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藝術學科評議組的召集人,中國藝術研究院要申報成為藝術學一級學科授權單位。當時主管科研和教學的張慶善副院長知道我和張道一先生的關系,讓我代表中國藝術研究院去向張道一先生匯報情況,最后因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實力和張道一先生的支持順利的成為了藝術學一級學科的授權單位,對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科研和教學都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最后一個緣分就是我萬萬沒想到,前年我被東南大學藝術學院聘為首席教授,并在那里成立了一個藝術人類學與社會學研究所,這正是張道一先生所期待的交叉學科之一。我沒想到能到當年張道一先生向我介紹過的,他曾引以為傲的單位來工作,這真是冥冥中的與張道一先生的又一個緣分。
問:張先生學術研究成果十分豐碩,您認為最重要的貢獻有哪些?
答:從專業上來看,張道一先生是學習工藝美術專業出身的,但他所取得的成就遠遠溢出了他所學的專業。這是為什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一問題。后來了解到,張道一先生曾師從陳之佛先生,陳之佛先生曾是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校長,到1956年在南京師范學院藝術系任系主任,是個大學問家,專門研究圖案。張道一先生1953年跟隨著名工藝美術家陳之佛先生學習圖案和美術史論。在張道一先生眾多的頭銜中還有一個圖案學家的稱號。記得當年我去他家,家里到處都裝飾著一些漂亮的圖案,案頭也常放有一些圖案研究的書籍。他曾說,從成就來看,中國人寫的圖案書主要集中在解放前出版,我一共收集到54種,我都讀過了,但是真正能夠把圖案里面的一些原則,一些法則能夠理解的不多,真正比較高的還就是陳之佛、傅抱石他們這些人。到后來年輕一代都不重視圖案了,原因是大家都僅僅把圖案當成一種藝術形式卻沒能真正理解其背后的文化含義。故此,難以有深刻的研究。
通過各種裝飾性的表演和裝飾性的圖案,使中國日常生活中的民俗儀禮和器用里都彌漫著傳統文化中的禮樂制度,理解這一問題很重要。正如錢穆所說的,唐、宋以下文學藝術的發展,他們都有代替宗教之功能。也就是說,中國是一個以禮樂代宗教,也是一個藝術代宗教的國家。當我們保護許多非物質文化遺產,其表面的形式是藝術,但實際背后卻鏈接著一個巨大的意義系統。也因此,中國的藝術是人生的藝術,中國人的人生往往也是藝術的人生,因為其是生活在各種表演藝術和紋飾藝術的符號之中。
而張道一先生是深諳這里面的學問的,所以他從圖案出發今兒關心到有關人的衣食住行中藝術的研究,這一研究視角使他將藝術的研究擴展到社會生活的空間,也使他進一步成為集書齋型和田野考察型為一體的、理論與實踐兼顧的、重視身體力行的學者。如他在民藝學的定義問題上,則比較慎重,認為不宜先下結論,“須要充分做調查研究,弄清一些局部的、歷史的合格層次、各方面的概念,須要作知識的和經驗的積累,以至理論的提高”。
問:您對山東工藝美院的印象如何?對同學們有何寄語?
答:我對山東工藝美院潘魯生院長印象很深刻。我知道他是張老師的學生,所以他是最早寫《民藝學論綱》的人,當時張老師拿給我看,說這是他的學生寫的,所以我對民藝有了印象。歡迎來到公海7108線路最大的優點,是在于收藏了好多民間的衣、食、住、行、用的物品。我覺得這所學校的院長是很了不得的人,所以我也關心到這個學校了。
我覺得同學們對民藝的關注可以更加深入,既要關注器物的技,也要關注器物的道,器以載道。過去,我們受西方現代設計影響太深,我希望今后的大學生比我們這一代人更有文化,更懂得傳統。同學們今后可以通過關注工藝美術入手,學習掌握設計文化,就像張道一先生一樣,從圖案入手開展造物文化研究,這是我的期待。(采訪策劃:韓明;采編:孫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