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一提到陜北,我們就會在第一時間想到窯洞,您能否談一下窯洞這種特殊的建筑形式是怎樣出現的?在村落選址、布局規劃、建筑裝飾方面有哪些特別之處呢? 郭冰廬:窯洞的出現是最早的,自有了人類以來窯洞就存在。古書中就曾記載:“北方穴居,南方巢居”??梢娺@是南北方聚居地居住的最后的形式。所以說遠古人類,例如北京的山頂洞人,首先考慮的居住形式就是窯洞,甚至是從猿開始,下雨的時候本能地鉆到洞里面去。那么窯洞為什么能發展起來呢?因為這種形式是最簡便、最經濟、最快捷的一種形式。遠古時代的生活環境、生存條件、經濟條件都比較差,所以其它建筑形式沒有辦法實現。也就是說,在其他技術沒有達到這個水平的時候,窯洞卻能夠達到。比如,土木結構的建筑要有支架、梁柱等做支撐,然而在那樣的年代卻沒法實現。于是開始有了窯洞,首先是天然洞穴,后來,人們就模仿天然洞穴掘窯洞。掘窯洞是從舊石器時代產生的,舊石器時代石斧打造得很粗糙,石斧的功用很多,多是砍砸器。比如,把柴棒砍斷,還有另外一種功能是挖土。在陜西黃龍縣發現一個10公斤重的石斧,它的功能可能就與挖土有關。窯洞的歷史是最長的,甚至比巢居要長得多。人適應社會的能力很強,北方穴居,冬天寒冷,而南方潮濕,在地上沒法生活,于是人們仿照飛禽一樣,在樹上搭一個簡易的住所,以后南方的竹樓就發展起來,所以說窯洞是最古老的。 記者:您能否以陜北窯洞為例,簡要介紹一下,窯洞建筑與居民生活、民俗文化之間的內在聯系呢? 郭冰廬:陜北窯洞數量多、分布集中,因此比較吸引大家的眼球。但不光是陜北,我研究的是所有的窯洞。眾所周知,只有黃土土質才能挖窯洞,因此黃土高原有多大,窯洞的范圍就有多大。東到太行山,西到日月山,南到秦嶺,北到長城,包括陜西、山西、河南的鄭州、洛陽、三門峽,甘肅的慶陽市等隴東地區,寧夏的南部貧困地區固原等都有窯洞。我研究考察的范圍不光是陜北地區,陜北更早一點,更集中一點,量更大一點。 建造窯洞首先要考慮什么問題呢?在艱苦的生活環境下,只有窯洞是最經濟的建筑方式。所以說從土窯發展到拱形窯洞:磚拱窯洞,石拱窯洞,土墼拱窯,泥墼拱窯。通過這些方式營造居室,比蓋房要經濟得多,關鍵是節省木材,窯洞不需要梁,不需要柱子,不需要椽。需要木料的就只有門窗,而且一孔窯洞三天時間就能挖成。大概在改革開放80年代初,一孔窯洞的造價才2000元。陜北是個貧困地區,山區居多,老百姓就是用最經濟的方式造窯洞,窯洞和其他的形式不一樣,其他建筑可能需要建筑師來建造,只有窯洞是沒有建筑師的建筑,老百姓無師自通。 隨著窯洞的產生與發展,老百姓的智慧,特別是審美創造,全部都凝結在窯洞里面。窯洞里面附帶的所有的文化全部都是窯洞文化,明天的論壇會上我要講的就是窯洞消失了怎么辦?窯洞消失了窯洞文化就全部都沒有了。從營造方面來說,窯洞的營造技藝也是一種文化,一般來講,窯洞的拱形結構得用模子,也就是窯楦,窯洞箍就以后把它拆掉,這個窯洞就成了?;蛘咄灵?,把土挖掉就成了窯洞。在有些地方,不需要窯楦,他用梯形的土墼(土坯),就能把窯洞一圈一圈箍起來。山西的榆次市也有這種情況。所以說窯洞營造技藝本身也是一種文化。 窯洞建筑與居民生活、民俗文化密切相關。比如說窯洞的布局、鍋臺、炕的位置和高度,俗話說,“尺八的鍋臺二尺的炕”,這是非常科學的。窯洞的窗欞子、窗花非常好,樣式非常多,同時也有許多講究,比如,“萬”字格、“壽”字格、“梅花槍頭”格等。“梅花槍頭”格,梅花代表女性,槍頭代表男性,過去人們祈求家丁興旺,能夠繼承香火。從古代傳統思想來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生產力水平低下、人口或缺的條件下,人們祈求多生、早生,這都從窯洞中可以看出。窗花中的“蛇盤兔”,意為“要想富,蛇盤兔”,有祈求人財兩得的意思。窯洞裝飾中還有農民畫,反應的是老百姓希望得到的東西。對聯“門前車馬不為貴,家有圖書志氣高”反應的是希望家人能夠有出息,家中出人才。牲口圈上貼著“槽頭興旺”意思是希望牲口肥壯。如果窯洞一消失,這些東西就蕩然無存。 此外,在窯洞建筑中還能體現出低碳文化。窯洞上面的土很厚,大約有3尺以上—一米以上,覆土厚了自然就冬暖夏涼,這樣無形之中能節省非常多的能源,這就是碳的零排放形式,也可以用炕來調節溫度。不用空調、暖氣,使用空調暖氣的弊病就不會存在,所以說我認為低碳也是一種文化。雖然很多建筑師也在呼喊,但是很少有人真正在關注這些東西,因為不賺錢,設計一個廣場或大樓、博物館、民俗文化村,幾百萬的資金就來了。窯洞沒有如此巨大的投入。當然有些時候對窯洞也有一些研究,但是最后建成的窯洞很多問題沒有解決。比如說空氣流動、采光、上下水道的問題。所以說這個情況我覺得很悲觀,窯洞每一天都在消失,大家都在向窯洞告別,這有好的方面,也有不好的方面。好的方面是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好的方面是窯洞消失以后窯洞文化就消失了。我一直在呼吁這件事情,我出過一本書是關于窯洞風俗文化,以后我還準備出兩本,用照相機記錄下來,窯洞消失了,照片還在。所以說窯洞消失的前景是很悲觀的,我的觀點是留不住也得留。 記者:目前陜西省對窯洞型的村落做了哪些保護工作,收效如何? 郭冰廬:我覺得這個很難說。我舉一個村子的例子,200年以上的磚拱窯洞有幾十孔,從文化革命到現在又箍了幾百孔,好好的窯洞,就這么廢棄了,然后蓋房建設新農村。隨之而來的是水泥柱子、水泥檁子,水泥梁和水泥椽,最后的結果是,如果房子塌了,水泥椽怎么降解?還有就是舊窯洞怎么辦,每戶人家有1.7處,約2處院子,舊的窯洞很大,3孔窯院子0.8畝地,2孔窯院子0.6畝地,蘋果之鄉洛川有個地方,推掉了幾孔窯洞,導致社會上有意見,勞民傷財,最后停止了。有些地方做得也比較不錯,比如黃陵縣,把巷道加寬,做的整齊一些,在每一個巷道前面做一個漂亮的門臉。有的是把小窗子改成大窗子,我覺得這樣就挺好。還有就是在志丹縣郊區,建有幾千孔窯洞,人們設計的半圓的形式,我覺得這都是很好的。但從現在看起來,總的情況并不樂觀。 記者:在生活方式不斷轉變的今天,陜北窯洞是否依然能滿足當地居民的生活需求,會不會面臨被淘汰的危險?那么我們應當怎樣尋求窯洞建筑保護與百姓生活需求的平衡點呢? 郭冰廬:主要是觀念問題.即使窯洞改造得很舒服,如果人們不愿意住,我們也沒有辦法。比如說兩個小伙子,一個住窯洞,一個住磚瓦房,在找對象的時候,女孩就會比較喜歡住磚瓦房的小伙子,大家都看不起窯洞:“我為什么要嫁給住窯洞的!”這在陜北是很嚴重很常見的事情。窯洞是靠山坡建的,山頂上汽車都能開上去,現在最關鍵的是,窯洞不是年輕人流行的住房選擇,如果他們能意識到窯洞的科學性,情況可能就會有所改觀,如果認識不了,這問題就相當難解決,只能留在書本里面。所以我建議建筑學家把窯洞的改造研究進行到底,另外建議政府不要輕易廢棄窯洞。希望在論壇會上聽取更多專家的觀點和意見,共同致力于古村保護,展現窯洞的美麗!
采訪:張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