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我是你的愛人
死亡的藤蔓在纏繞,連同腐爛的我一起,匍匐在荒蕪頹廢的土地上。不遠方吹來了苦澀的海風的味道,我知道我接近那無限絕望之地了。陰霾籠罩,除了荒蕪和陰暗,我什么也看不到。暗無天日,混亂,風雨……日出之后,我將碎成泡沫。那苦海的漩渦盡頭,沒有你,沒有我。
風或者雨或者黑暗,都沒有聲音,靜靜地腐蝕著一切。我的身體被吹散,我伸出手,看到自己像沙土堆成的一般脆弱,風一吹就化為了塵埃。冰冷的雨浸入我的懷中,迷離了我的雙眼。我摸摸胸口,沒有找到我的心,眼前那碎碎的水珠像鏡子一樣照出我失魂落魄的容貌,我看到我那一雙像鴉片吸食者一般空洞的眼睛。我看到我的紅顏退去,我看到我的眉間滿是抹不掉的皺紋,我看到我的眼球不再純潔,它變得渾濁、布滿血絲。我的肉體,像木乃伊一樣干枯腐朽;我的記憶,隨著宇宙的時間一起老去……
我被一路的荊棘撕得血肉模糊。我已經沒有我,沒有靈魂。我不知道想要什么,要怎樣活下去,為什么要活下去。終于爬行到這死亡的海,死亡的藤蔓緊緊纏繞著我,很痛,很溫柔。我已經看到了藍盈盈的深沉而純凈的海洋,廣闊沒有盡頭,泛著迷人的波光。一條船泊在碼頭上,一支篙靜靜地斜躺在那里,在等我。
我站了起來。我在“生存”這個無意義而殘酷的名詞的腳下跪了很久,現在終于站起來。我站在這冥海的岸邊了。只有這一刻,漫長而卑劣的生命只有這一刻,我才是我自己,我才找回了我的靈魂。哪怕只有一分鐘,我也想呼吸這種完全自由的空氣,這也是完全不一樣的。跟無論以任何理由茍延殘喘的人都不一樣的!寧可如此,寧可如此……
我是黑暗的兒子,是死亡的兒子,任何一粒光背在我身上我都會覺得異樣沉重。只能遠遠地望著,不可企及。
我愛上了你。你是一粒光,屬于一個和我不同的世界。
光就是給別人看的。光享受的是被看,被欣賞,被認同,被仰望。光能在這個社會生存下來,被接納和認可,甚至被高高捧起。一粒光只能跟另一粒光,或者跟能夠被光照亮的東西在一起。
然而暗是相反的,不是活給任何人看,沒有哪一分哪一秒是活給任何人看的。沒有目標,沒有欲求,沒有野心,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做符合自己內心的事情,不追求任何認同,也不在乎任何貶低,只享受孤獨和安寧。暗不善表達任何東西;你看不到的,就算了。每當仰望你的時候,都覺得耀眼而又悲傷。
一個渾然天成的遇見,你閃過我眼前。
擦肩。我不能拉住你。
過客啊。
我躲起來流了一夜的淚。
一陣寒意扯斷了我在凡塵尚有余溫的戀念。我的渡船人來了。
死神。
這種相處多么容易啊。死神和我同是屬于黑暗的人,我們不需要看見什么,也就不用被映入雙眼的表象所蒙蔽;我們同是屬于死亡的人,無欲無求,名利場的一切,都不用多說……
我問:“你喜歡什么顏色?”
他說:“藍色。”
“像這片海洋一樣的顏色?”
“像這片海洋,像黎明前的天空一樣的顏色。”
我說:“我也是。”
他拉起我的手,帶我踏上渡船。撐篙,離岸。向未知的遠方,不需要任何人知道地生活。這種生活是短暫的,因為我不是神,而是人。人的缺陷就是會饑餓,會渴,會生病,會蒼老。我不久后就會死。
但卻比漫長而卑劣的生命美麗得多。我看到自由的海,自由的天空,我的靈魂陪著我,我摸摸胸口,我的思想還在。
穿過渡口,廣闊的冥海變成了狹長的冥河,河面上飄來星星點點的藍紫色花瓣。河上輕霧繚繞。死神跟我說,這些花瓣是我生前的感情;這河是一面鏡,也是一條長長的錄影帶,映出的都是我生前的記憶;那河上繚繞的霧,是生者對死者的思念。我望向河面,我看到了每一個我愛過的人,都是過客,在虛幻的影像里閃過;我也看到了每一個愛過我的人,我也是他們的過客。我看到了小時候的我和兩個表弟,我們“三劍客”無憂無慮地在一起的年少時光;我看到了我的小學老師慈祥的眼光;我看到了一對父母,母親在做飯,父親在給他的孩子用木頭雕刻一把手槍;我看到了好朋友恒,一直陪在我身邊,和我玩啊、聊啊;我看到了我第一次愛的小宇,抱著一個大大的筆記本對我笑;我看到了我剛剛愛上的仔仔,他輕輕地對我晃晃手臂打了個招呼……
水面上閃爍著魅惑的影像——我的游戲王、我的賽車、我的柯南和福爾摩斯、我的火影、我夢中的鋼琴、我的日記、我的維特和我的詩……
漂來的一點點花瓣,上面都閃著一粒光——它們曾經溫暖,曾經無比美麗,最后卻都帶給一個屬于黑暗的人壓力和傷害。暗落拓不羈近乎魯莽的感情用事,使他對感情的付出不求回報,就像這付諸流水的花瓣,寧愿固執地凋零;暗也同樣不解風情,只在乎自由,永遠要一個人去流浪,不承受任何人任何感情的期望。
霧氣在我身邊環繞。我嗅到了恒的眼淚、朋友的眼淚、一對父母的眼淚、還有表弟們的眼淚。小宇或許沒有眼淚,他嘆了口氣。仔仔卻完全難過不起來,他對墓碑上的名字還很陌生。
我不用再想了,我已經到達世界的盡頭。
不會再醒來。